日期:2019-03-21 10:13:04
獨自撫養(yǎng)一個智障兒子的平線,在京城一家機關大院做保姆時,因為“無知”而使雇主葬身火海。這個歷盡坎坷的中年女子,正在經歷人生中最大的“坎”:在因“過失致人死亡”被判刑的同時,她還被判向死者的女兒賠償16萬多元。
平線的經歷雖然是個極端的個案,其中卻蘊藏著保姆這個行業(yè)的共同問題。因為越來越多的農村女孩選擇了走上工廠的流水線,保姆業(yè)成了農村中年貧困女子的天下——而因為貧困,她們在現代化的城市家庭里誠惶誠恐、失誤連連。因為她們的“不專業(yè)”,保姆這個本應充滿人情味的職業(yè),卻始終無法彌合主人和保姆之間的感情斷裂帶。
事實上,隨著農村勞動力成長速度的降低,一直難望“菲傭”項背的中國保姆業(yè),尚未興盛便在衰落。
保姆平線,過失致死主人案
“命呀!”坐在記者面前的這個中年女子,面色萎黃,深陷的眼窩如同一口毫無生氣的枯井。
這個名叫平線的女子,被熟悉她的人公認為“天底下最不幸的人”。不幸充斥著她人生的各個階段:未滿周歲失去父親、長子因病成為“傻子”、十年前離婚、去廣州打工被騙得身無分文……而這一切還不是她的人生中最難以邁過去的“坎”。
那個最難邁的“坎”,正橫在她的面前。2009年一個冬日,在一戶京城人家當保姆的她,因過失把雇主活活燒死。如今,她不僅要承擔“過失致人死亡”的刑罰,還被死者家屬索賠24萬元。
無知釀禍,保姆過失燒死雇主
2009年11月11日,一個彌漫著陣陣寒意的普通日子。傍晚六點時分,地處北京東部農展館南里的一棟居民樓里,第八層的一面窗戶內,燈光明亮。
窗口內的樓房里,50歲的保姆平線剛剛與雇主的女兒“五姐”一起吃過晚飯。臥室里,95歲的郝老太已經沉沉睡去。晚飯前,老人的五女兒,也就是平線的“五姐”,給她吃了一片止痛片。老人的下肢早已萎縮癱瘓,雙腳潰爛,但是,由于她的年歲大了,醫(yī)院都不收治,只能在家中護理。老人的患病處,每天都要換藥,之后用周林頻譜儀烤腳消炎。家人之所以這么做,據說是因為這個儀器能促進組織的修復和再生。但是,每次一用上周林頻譜儀,老人都會疼得大叫,根本烤不了多久。這一次,孝順的五女兒提前給她吃了止痛藥。
大概是藥片起了作用,老人很快就睡去了。她的睡姿安安靜靜的,似乎從不被人打擾,也不再擔心受到任何侵擾。
吃過飯,“五姐”照例問平線還有什么事沒有,平線說沒有,她才放心離開。
“五姐”在家中排行第五,她還有四個姐姐。大姐在外地,每年只有幾個月時間回來,其余幾個姐妹每天晚上和周末輪流過來伺候老母親。其余時間,她們就把老人交給保姆伺候。平線是她們請來的第N個保姆了。比起前幾個來,這個來自河南葉縣的保姆還算能干。上崗沒幾天,她就把滿屋子的邊邊角角收拾得干干凈凈,令整個房間一點異味也沒有。老太太的身體,每天也被她擦洗得干凈利落。老人不能動,她就抱著老太太上輪椅、上廁所、上床,她的腰因此扭過一回。她還懂得節(jié)儉,洗菜的水留下沖廁所,洗衣服的水再用來拖地。因為郝老太也是河南人,能跟她吃到一起去,她做什么菜老人都說好吃,因此,老人和她的幾個女兒對她比對任何保姆都滿意。
隨著平線的到來,老人的女兒們也就放下心來了。在她們看來,盡管這個農村來的保姆難免有一些毛病,但母親這種狀況,能伺候好了不容易。
見母親已入睡,“五姐”輕輕地關了頻譜儀,跟平線打了聲招呼,就放心地走了。她怎么也想不到,半個小時后,這里竟成了一片火海,而自己的母親在火海中掙扎著停止了呼吸。
原來,“五姐”離開后,平線又把頻譜儀打開了。
她再次打開頻譜儀的時候,根本想不到會有什么意外。照顧老太太快一年的平線,希望老人“快點好起來”。她想給老人多烤一會兒,多消消炎“總會有好處”。這次,她用強檔給老人烤了十幾分鐘。關了儀器后,她摸著頻譜儀有些燙手,想到老太太怕冷,睡覺時懷里和腳上都焐個熱水袋,這次不如讓頻譜儀多熱乎一會兒。于是,她拿棉被把頻譜儀和老太太的腳一起蓋上了。
在平線的記憶里,她對親媽都“沒這么好過”。
看老太太睡得很香,她破天荒地下樓溜達去了。
一個多小時后,回到小區(qū)的平線吃驚地發(fā)現消防車停在樓下,圍觀人群望著一處濃煙滾滾的窗口指指點點。那面窗口所在的位置,正是主人家的方位。平線的“腿都軟了”,但她掙扎著爬上了樓。她知道“老媽肯定不在了”,可是“還想看看她”??吹嚼先藷沟能|體后,平線當場癱軟在地。
三名警察見狀,立刻把她攙扶出家門。在那樣的慌亂中,她還掙扎著,從自己包里拿出僅有的200多元錢,放在屋里“留給老媽”。
“她跟我媽媽差不多大,一來我就喊她老媽的?!痹?,平線是那樣想融入這個只有一位老人的家,融入老人的孤獨生活。
命運弄人,不幸連連的人生
2009年1月,“踏實肯干”的平線經前雇主介紹,走進了郝老太的家門。
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家庭,郝老太的丈夫生前是某部委的領導。他早年過世,留下遺孀和五個女兒。如今,女兒們早已有了自己的家,她們雖然會每天輪流來照看老母親,可是獨自守著一套四居室的郝老太還是飲盡孤獨。
平線的職責,就是照顧這個95歲的老人。老人下肢癱瘓,生活完全無法自理。“我剛一進門的時候,那個味道呀,熏人!我來了不到一星期就沒味道了。那時候,我可有勁呢,一個人就能把她抱上床去,抱上輪椅。就是洗澡不行,得等周末姐姐們過來,三個人給她洗澡,她太重了。”平線向記者回憶道。
體重遠小于郝老太的平線散發(fā)出的巨大能量,讓姐姐們驚喜。不到半年時間,她們就給她漲了兩次工資。
郝老太不好伺候,清醒的時候對平線很好,跟她聊天,把好吃的留給她??墒牵肮陋毑 币环?,她就張口罵人?!八R我要害死她,把我的飯碗掃到地上,攆我走,還說你非要害死我才走,是吧?她這話怎么就靈驗了呢?我該早走的!”說到這里,平線的眼窩里涌出了淚水。
雖然平線大部分時間都能忍,但她也動過走的念頭。一次,她被老太太罵得狠了,便跟老人的女兒請了假,跑到附近一個基督教堂大哭了一場??捱^之后,她想辭職。姐姐們像往常一樣挽留她:“我媽她老糊涂了,別跟她一樣。你走了,老太太挨不過夏天!”
平線的心軟了,她選擇留下來繼續(xù)照顧老人。
老人的女兒們曾對平線說,遇到她這樣的保姆不容易,要不把家里的傻兒子帶過來一塊兒住,我們幫他找工作,每月能賺1000元,把你的工資再加到1700元,你就踏踏實實一直把老太太伺候終老吧。
“我真不是為了錢留下來的,就是因為她們對我的好!”對缺乏溫暖、向往家庭的平線來說,最渴望的就是“人家對我好”。
平線的家鄉(xiāng),在河南省平頂山市葉縣任店鎮(zhèn)。在不滿一周歲的時候,她就失去了父親。從記事開始,平線就是一群同母異父的弟妹們的“大姐”。她不搶吃,不搶穿,就搶著干活。她記得,放學后書包一放就找活干,生怕“人家嘮叨”。
24歲那年,平線嫁給了一個同村人。不久大兒子出生,因為貧窮,孩子病了沒錢治病,“腦子壞了,眼也斜了&rdquo,“10張一塊錢他還認識,給他一張10塊的就不認識了”。
平線的心中,充滿了對兒子的內疚。她想多掙點錢,來補償兒子。但是,平線所在的村莊,每家只有半畝地,收成連“吃都不夠”。平線和丈夫做了點小買賣,生意稍有起色,家卻散了。
提起離婚的事,平線只說是“家庭瑣事”。
因為平線執(zhí)意要離婚,這個乖巧的女兒最后還是讓母親失望了。在農村,離婚被認為是一件“非常不光彩”的事情。
在離婚的時候,傻兒子被判給了平線。小兒子跟了丈夫,從此與平線成為“路人”。
傻兒子喜歡整天在村里到處亂跑,時不時地撿些瓶子、廢品回來,堆在院子里,“那些東西堆得沒地方站人”。告訴他不要去撿,告訴他不要亂跑,傻兒子不聽??嘤谠诩覜]什么生計可做,又看不住兒子,更因為離婚后的平線“再也不想看見那個人前夫”,于是,當年30多歲的平線,開始外出打工。
無奈的職業(yè),她做得斷斷續(xù)續(xù)
離開村子之初,平線在河南的平頂山做小買賣。后來,為了躲避帶兒子去找她的前夫,平線到了離家很遠的廣州。到廣州后,她在老鄉(xiāng)的幫助下,擺了個賣菜的小攤。
那時,只要在街上看到小孩,平線就止不住流淚??墒牵瑸榱藬€錢給傻兒子成家,她一天天忍下來。隨著辛苦錢“一毛一分地攢下來”,希望也漸漸在平線心中扎根了。
一天,聽說一家公司能給高額利息,平線把省吃儉用攢下的3000元全存到那個公司。誰知,利息還沒拿到,公司老板卷錢跑了。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,正在賣菜的平線“眼前一黑”暈倒在地。后來,“什么都沒了”的平線躲在出租屋里,不吃不喝整整躺了一個星期。在老鄉(xiāng)、朋友和房東的輪流勸說下,撇不下傻兒子的平線最終挺了過來。
不久,平線離開廣州這個傷心地,只身來到了舉目無親的北京。
由于太需要住處和食物了,平線選擇了去當保姆?!霸谖覀冝r村的人看來,保姆是個低賤活,伺候人的活。誰回去都不敢說自己是當保姆的,我回去只說打工?!?br>
因“低賤”二字始終壓在平線的心頭,后來,只要存下一點錢,她就會辭去保姆,去公司當清潔工、電梯工,為的是“喘口氣”。緩上幾個月,她才會再去當保姆。
盡管保姆不是自己喜歡的職業(yè),但平線做得很認真。據她曾經的雇主白先生一家說,平線干得不錯,對老人有耐心,在他家一直干到老人去世。正因為這樣,他才在平線出事后毫不猶豫給她辦了取保候審。在接受警察詢問時,郝老太的三女兒也承認,平線&ldquo老實、脾氣好”。
“拿人家的工資,我不能讓人家說我,我得干得誰也挑不出毛病?!逼骄€對記者說。她的第一個雇主是一位住在郊區(qū)的老人,大冬天的家里沒有熱水,而平線不舍得燒熱水洗衣服,就用冰涼的水把老人三個女兒的羽絨服用手洗了一遍。她記得“洗衣粉怎么也沖不干凈,洗了一遍又一遍結果平線的指關節(jié)出了問題,因此而變形。平線不好意思讓煤氣站送煤氣罐到家,她總是自己騎個三輪車去換。辛勤的勞動換來雇主一家的尊重,“三個姐姐每次回家”,都會對她說“小平辛苦了”。
平線喜歡被雇主尊重的感覺,可是敏感的她聽到雇主一句話說得“不合適”或者在過年過節(jié)時,都會感覺自己“寄人籬下”,常常因此偷偷哭到半夜。有一年春節(jié),平線沒回家,因為頭疼,還得做二十多人的飯,她“累怕了”。春節(jié)過后,平線堅決地辭職回家了??墒腔厝]幾天,看著撿垃圾的傻兒子,想到“那個人”也在村里,她就又呆不下去了,再次回到北京。
因為這樣反反復復,平線最長的一份工作做了8個月。
在郝老太家,平線是預備呆下去的。姐姐們要給她的兒子找份工作的承諾,讓她充滿憧憬??墒?,一場大火把什么都燒毀了,包括姐姐們對她的情意。
出事后,看守所里的平線幾次想給姐姐們道歉,但姐姐們警告她不要給她們打電話。在關于這件事的民事賠償案開庭時,平線想拉住姐姐們說聲抱歉,她們看都不看她,就一把把她甩開了?!笆俏义e了呀,姐姐們怎么罵我、打我都行。”出事后,平線至今想不起郝老太的模樣,可是會無數次想象“火怎樣從她的腳上一點點燒上去&rdquo。
在警方的記錄里,平線積極配合調查,認罪態(tài)度良好。公訴人在法庭上也著重提到她雖然“構成過失致人死亡罪,但認罪態(tài)度較好,建議法庭在三年以下量刑,并適用緩刑”。
可是,平線不想放過自己。在看守所,她常??s成一團躲在角落里“只是哭”,直坐到一條腿完全麻木,無法行走。
懷著贖罪的心情,對姐姐們在庭上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表示接受,包括對方提出的20多萬元賠償。她說:“只要以后有活干,我就還,掙一分還一分,掙一毛還一毛?!?br>
獨自等待,在絕境中掙扎
2010年8月5日,北京市朝陽區(qū)人民法院公開開庭審理平線過失致人死亡案。
庭審還未開始,平線就已泣不成聲,法官不得不一再提醒她控制情緒。隨后,對于法官的詢問,平線都帶著哭腔小聲回答。對檢察機關的指控,她全部承認。
在等待判決的日子里,取保候審的平線度過她一生中最難熬的時光。
迅速消瘦的平線說話有氣無力,火災發(fā)生后,她就睡不好覺,經常頭暈頭疼。她說,以前在郝老太家也睡不好,晚上還得聽著老太太有什么動靜和召喚,看看有什么需要?,F在,失眠的狀況越發(fā)嚴重了。
想著自己就要坐牢了,平線回了一趟老家,她想再看看傻兒子和老母親。
對發(fā)生的事情,她沒敢跟母親說,但是跟傻兒子講了。平線打算,要是判了緩刑,不用坐牢,她就把兒子帶到北京來,母子倆一起撿破爛。許是感覺到未來路上的艱險,傻兒子跟她走到車站后,改了主意。
她又一個人回到北京,沒著沒落地“漂著”。一次,她渴急了去討水喝,意外遇到一個老鄉(xiāng),好心的姑娘收留了她,帶她到自己的住處。但她不想麻煩別人,白天她四處撿廢品,晚上到公園里去睡。她在懲罰自己,每次在公園的長椅上被蚊子咬得睡不著,每次一天只吃一個饅頭餓得難受時,她心里就能舒服點。
記者一撥撥地來采訪平線,她總是耐心地接待,一遍遍撕裂自己的傷口?!爸灰銈冇X得對社會有用,我就說,我這樣的人還能有點用處不容易!”
2010年9月7日,平線給法官打去電話,詢問判決時間。她希望早點下判決,“再懸下去我要受不了了要去坐監(jiān)獄,我還有個地方睡覺、吃飯”。記者提到檢察官希望她被判緩刑的意思,她聽后半天沒出聲,然后說:“我現在不敢去給人家當保姆了,人家知道了我的事也不會要?!边@些日子,她嘗試去餐館、賓館做些清潔的零工,不到一天,老板就會客氣地對她說:“要不你明天去別的地方試試?”她覺得自己的“腦子壞了,總出神,干不了活了”。
“不行就回家吧,還有兒子呢。”她聽到這樣的勸說后,很堅決地搖頭:“我回去是他們的累贅,因為那個人前夫,我也絕對不回去,死在外面也不回去!”
平線的前夫一直沒有再婚,兩個長大成人的兒子也沒有娶妻。這次回家,平線吃驚地發(fā)現,村里新房林立,只有她家的房子破敗不堪。
在采訪即將結束時,平線愁眉苦臉地看著地面,像在自言自語:“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?”她表示要跟紅十字會聯系,死后把全身“有用”的地方都捐了?!叭绻宜懒?,姐姐們也能松口氣了,不然,她們還以為我在哪里逍遙呢?!?br>
郝老太的女兒們拒絕接受媒體采訪。據說,這件事在郝老太生前居住的部委大院里傳得沸沸揚揚,給她們的生活帶來許多困擾。
補記:2010年9月14日,一審判決下達。法院以過失致人死亡罪,判處平線有期徒刑2年6個月,緩刑3年。在附帶民事訴訟部分,法院判決平線賠償郝女士的子女經濟損失共計164912元。摘自《法律與生活》半月刊10月上半月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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